夕阳没尽,夜色渐深,热闹了一晚的泉州城慢慢安静下来,城里的华彩稀稀拉拉,只有河边的妓坊还欢声依旧,莺歌燕舞纸醉金迷。
北城门上,值夜的城防兵或抱着枪歪站,或倚靠在箭垛上,双眼时不时的扫一下城外的漆黑,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发现后便收回来继续跟附近的同僚聊天打屁。
守城门是个苦差,但城门守夜是个清闲活儿,城门一关,没了白天吵杂的人流和枯燥乏味的盘查,只要把岗站好,打瞌睡也提着点醒别让上官抓着现行就没有任何问题,不累,钱还比白天每班多二十个铜板,要是能站满一个月那可是半吊多钱了,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肥差。
什么,你问碰见夜匪怎么办?
别闹了,这里是泉州城!
城里有赤剑侯府,有大名鼎鼎的剑侯爷封莫修,威名赫赫的封家军大营就在十里外,别说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山贼马匪,就是牛逼哄哄的江湖高手来了也得夹着尾巴做人,敢闹事就一个字——死,不是活腻歪了谁敢乱来?
泉州城的兵都有一个共识,在这儿当兵比在昌平郡城还安全,天塌了都砸不着自己,给个官做他们都不愿离开。
当然,天天夜班是不可能的,各班都会轮换,但总有些个跟上官关系好的能比别人多轮上几次,所以守夜的差事竞争还是蛮大的,比如今晚的组长就是个佼佼者,这个月才过了一半,那家伙就已经当了十天的夜猫子了。
夜色平静,看样子会一如往常的虚度过去。
就在最敬业的守卫也站累了靠上箭垛时,黑暗中突然传来马蹄声,很密,很快。
懒散瞬间不见,守卫们提枪的提枪按刀柄的按刀柄,弓手迅速就位搭箭虚拉,一双双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城外,严阵以待,静等不速之客现身。
没有等太久,一匹骏马跃出黑暗闯入他们的视线,紧跟着是第二匹、第三匹,最后,一辆马车在二十彪骑的环护下停在了城门前,安安静静,只有马儿粗重的喘息声。
朱力是今晚的组长,接到报告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满身披挂的他瞪大了眼睛,借着城上洒下的光仔细打量朦胧的人影,眼神越来越紧。
不是普通人,也不是一般的高手,那些人没有他们的气势!
自己居高临下隔着这么远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煞气,这是沙场上混久了的老兵才有的气势,而且那些高头大马也不是凡品,寻常人根本弄不到!
是有紧急军报?
不,没插令旗,肯定不是急报。
那就是朝廷派来的某位要员要找剑侯爷了,不过排场小了些,不太像。
朱力迅速思忖了一番,放下心来,拿定了主意。
城门关闭后不许出入是铁律,除非有急报,然而这些人明显不是信使,所以任你是何来头都没用,想进城就等明天天亮,敢坏规矩就问问自己这些人的刀,想想这座城里的天!
朱力深吸一口气,高喝道:“城门已关,想进城明日再来!尔等速速离开,否则,杀无赦!”
待他喊完,城墙上的守兵也齐声高喝,刀出半截,弓开过半,虎视眈眈。
不速之客没有退走,也没有抵抗的样子,仿佛头顶上的利器都是假的,一言不发的冷眼相望。
朱力眯起了眼,就待下令射几箭威慑一番时,马车的车门突然开了,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走了出来,在怀里摸了几下后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温和的富有磁性的声音清晰的传进城头上的每一个人耳中。
“诸位不要紧张,我是封家长子封知礼,深夜打扰实在冒昧,但我公务繁忙难得抽身一次,望诸位念在我披星戴月归家心切的份上能通融则个,稍稍开一丝角门放我等进去,礼拜谢!”
微微欠身拱手一礼,起身后手一抖,一个巴掌大小的物事直奔城头落进朱力手里,力道拿捏的相当好,不重不轻。
听到对方自报家门朱力就慌了,再看到手中灵铜打造的云符彻底没了怀疑,慌不迭的单膝下跪:“末将朱力参见侍郎大人!大人稍等,我这就给您开门!”
起身后冲向楼梯,边跑边喊道:“快,开城门,别开偏门,开大门!”
原本兵卒们也慌,毕竟刚才刀剑相向不仅是剑侯爷的儿子,还是军部的高官,说不慌那是假的,可看到朱力的模样他们又不怎么慌了,暗暗笑骂不愧是能常当“夜猫子”的人,拍起马屁来简直不遗余力,连金贵铁律都顾不上了,竟然在没有请示上级也没有接到上令的情况下开正门,追究起来这可是铁铁的重罪,闹不好要掉脑袋的。
不过也是,毕竟是剑侯长子、军部高官,想必上官们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说不定还会有所褒奖。
少顷,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一行车马顺利进入,进城后马车停了下来,封知礼下车再次向朱力致谢,并保证明日亲自去府衙说明情况,一应罪责一力承担,绝不会牵连当晚的守夜兄弟。
朱力那叫一个感动啊,话都说不太利索了,他真想拍着胸脯说“小事一桩,无须侍郎大人劳心”,可惜那个胆量和本事,只能一个劲儿的称谢。
他是有心眼的,为了让侍郎大人记住自己,短短几句话几乎没有“我”字,全部以自己的名字代替,听起来颇为别扭。
这点小心思封知礼岂能看不出来,心里好笑,脸上则保持着谦和平易的微笑,末了也没让朱力失望,上车前拱手道:“在下归家心切,就不与朱大人多说了,诸位辛苦,告辞!”
一声“朱大人”早把朱力叫酥了,哪会拦着,当即躬身道别,执足了下属之礼。
封知礼以“在下”自称而不是本官,那是公私分明,为人谦和,他可不敢真拿大,该做的功夫自然要做足。
马车走远,朱力仍泥塑似的翘首相望,待看不见后才收回视线,一脸兴奋的感慨道:“闻名不如见面,礼少爷果然名不虚传,这才是世子该有的风范,可惜”
“嘘!”旁边的亲随使劲拽了他一把,小声道,“头儿,别乱说话,祸从口出啊!”
朱力顿时脸色一白,瞅瞅四周见没外人听着,轻轻舒了口气,不再多提,带头返回城头。
赤剑侯府,封家祠堂。
封知平惬意的叼着牙签,摸着肚皮,牙齿捻着牙签一圈圈的画着圆圈,酝酿半晌,又嗝了一个饱嗝。
“小桃到底跟娘亲说了什么,今晚的饭菜跟过年似的,全是我爱吃的,撑死我了!”
封知平懒洋洋的嘀咕着,端起消食的楂茶想喝两口,挨到嘴边时叹了口气,又放了回去。
也是他贪嘴,吃得太多,消食茶喝了两壶半非但不见效反而让肚子更胀了,现在想喝也喝不下,硬喝非得漾了不可。
想打两趟拳活动活动,身体却懒洋洋的不愿动弹,而且以他现在的状态估计耍不了几招就得吐了,作为夜夜苦练“勤俭节约”的好孩子,他可不能浪费粮食,那样太对不起卖力大嚼的自己了。
想消食,修炼内功是最快最好的办法,元力圆转可以加快血气运行,鼓胀得肚子不出三刻就能平复下去,但他得忍着,得把精力留到深夜的苦熬上,今晚是尝试控制人级中品灵器吸收速度的日子,他必须做足准备,确保每一个细节都做到最好。
等啊等,熬啊熬,漏刻的水总算降到了子时的位置,他翻起身竖起耳朵,小心翼翼的推动灵识探查周围,确认一切正常后跳起身,踮着脚走到供台前,随手取下了一个低层的灵牌。
按惯例精心擦拭灵牌上的浮灰,封知平喃喃道:“今天就你了!老祖宗,你可得保有着我点哈,最好让我一次成功,别像前几位似的弱不经风,轻轻碰一下本源就崩溃了。我相信你,你可以的,你是最坚强的,咱们一起加油!”
擦完了也碎叨完了,封知平抱着牌位直接坐在供台下,以免突然有人进来来不及放回原位。
摆好姿势后,两只手由平掌托着改为各出三指撑着,然后逐渐减少,直至两根食指一上一下的夹住,除了指肚再无多余的接触部位。
这个动作很累,灵牌几乎等于悬空着,时间一久从指头到手臂都会酸,很不适合修炼,但确实没有办法的法子,是他冥思苦想出的最快的入门手段。
元力分丝越细越难,在剑种不配合还多有阻挠的情况下,他必须分出极大的精力来控制,可元力丝线不能光细,数量也得降下来才能见效,在没有多余精力控制元力丝线的探出量的前提下,他只能通过减少肢体接触面积的笨办法来解决,等适应了之后再将精力转到量的控制上,最终揉成一种习惯融入本能。
之前他就是这样做的,效果不错,进展神速,从地级下品到人级上品只花了一个月,远远低于预期。
现在到了人级中品,难度倍增,他不指望像许愿的那样一次成功,能在十天里见效,一个月内形成本能他就满足了。如果不顺利,那时间就没准儿了,或许直到离开祠堂或者所有的灵器都吸废了也成功不了,那无疑是最悲哀的结果。听书包
所以他很谨慎,哪怕再急迫也小心翼翼,灵器就这么多,吸光了就没了,下次再想碰到这种“宝库”鬼知道何年何月,想在离开前成功就必须谨慎谨慎再谨慎,用心用心再用心,抓住每一次机会,珍惜每一件灵器,每一分灵力。
整理好心态,依心法调整呼吸,注意力迅速集中起来,直至意识中再无周遭,只有汇集在双指上的元力。
“分。”
念头一动,元力瞬间裂开,内视下指尖的元力似乎没有变化,但他知道,它已经变了,不再是一个整体,而是一簇贴在一起的数不清的细丝。
但是,还不够!
“再分!”
念头加强,元力丝线再次分裂,变得更细,但还不是极限。
封知平一次次加强意念,浑身汗如雨下,虚无缥缈的精神力在等同执念的强烈意念下一根根锐利的细丝,顺着元力的流向反复切割,极力将元力丝线分解得与自己一样。
每次切完,一分为二的元力丝线表面都会包裹上一层看不见的精神力,如同隔膜一样阻止它们重新融合。
这就是最难的地方。
分容易,稳固难,想稳固只能依靠精神力。
可一个人的意志力可以没有极限,精神力却是有限的,打破上限需要意志力结合特定的方法才能安全而有效的实现,只凭意志力生拉硬拽是很危险的事情,一个不慎就会出现意志力崩溃、精神力过度透支萎缩瓦解等致命反噬,意志力崩溃还好些,只会令人止步当前的境界无法提升,而精神力出现问题则极有可能会波及最深层最玄奥的灵魂,灵魂受伤,人不死也废。
精神力的修炼就是精、气、神中“神”的修炼,只有神藏期才能开始着手,而且必须拥有本命神兵才行。
很多人对“本命神兵”认知仅限于性命交修的宝兵刃,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性命交修,更不知道“本命神兵”四个字应该拆成“本命”“神”“兵”三组才对。
“本命”代表最根本的灵魂,“神”代表精神力,是灵魂的外现和沟通桥梁,附于宝兵刃以其作为依托和观想的对象,借宝兵刃的力量提高和凝聚精神力,将修炼中的反噬转嫁至宝兵刃代为承受,等精神力高度凝聚至稳定成形后,这个与宝兵刃一摸一样的“形”便是灵魂的具现,也就是武魂,此为性命交修。
神藏末期是凝聚武魂的开始,凝聚的过程便是具形期,武魂大成才等于真正拥有了逐仙的资格,只是从来没人修成仙或飞升入仙界的,所以也就没有公认可行的修炼方法,如今武魂境所谓的“正道”都是各个道统自己说的,简单来说就是谁厉害、谁活的久谁就是“正道”,因此每个武魂都是探索者,都有可能成为领路人。
总而言之,精神力的修炼只有神藏末期、具形期和武魂才能进行,境界不到就是瞎搞,会死人的。
可封知平不知道,他以为自己是在打磨元力,殊不知自己无形中在熬炼精神力,而且全无方法,用的是最简单、最粗暴、最危险的硬熬,精神力每一次增加和分摊都等于在生死线上走一遭。
如果不是剑种护佑,如果不是无知者无畏以致心无旁骛,如果不是每次都准备充足小心谨慎绝不贪功冒进,他早就死了,灵魂崩溃消散连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
所以,当封莫修和陈定悄无声息的出现在祠堂里,看到眼前的一幕,两人当场就惊住了。
不用吩咐,陈定第一时间出门清场,从在外等候的盛樰到侍卫仆役一个不留,而后召集府卫将祠堂所在的区域严密封锁,只要是活物就不许靠近,不听命的和大声喧嚷的直接斩杀,剑侯府一时间风声鹤唳。
盛樰知道事情严重,没有罗嗦,直接让乔秀搬了把椅子坐在封锁线前,亲自看管通往祠堂的主路。
被人从睡梦中叫醒的下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能看出事态严重,纷纷闭紧了嘴大气不敢喘一口,顺从的跟着侍卫前往临时安置所,等门关了灯吹了外面没动静了才从被窝里探出头,蚊声议论起究竟发生了何事。
当听到有人说看见侯爷和夫人去了祠堂之后,他们很快得出了结论——祠堂真闹鬼了!
要不侯爷怎么会大半夜的亲自过去呢!
祠堂当然没闹鬼,但封莫修感觉自己跟见鬼了没什么两样。
不敢以灵识直接试探,他通过观察和气息感应再三确认,终于确信了那个他不想相信的事实——封知平,在炼“神”!
身为具形,他太清楚封知平此刻有多危险,万分庆幸自己和陈定是悄悄潜进来的。如果方才在门口暴吼一声,或者一脚踹开门,自己的宝贝儿子很可能就没了。
不敢打扰,他静静的站在原地,心里的震惊逐渐化为疑惑,臭小子怎么就能炼“神”了呢?
诚然,境界不到的人不能修炼精神力,可反过来也一样,不够境界的人想提升精神力也提升不了,有法门都不行。
境界不够的人之于精神力是被动的,消耗、恢复、增长全凭自然,没有本命神兵不可能主动改变“神”的质与量,而封知平明明是灵识期的修为,内力离圆满还有不少的距离,更不要说盈满至不得不逆血伐脉,他怎么就能跳过中间一大段距离直接开始干神藏末期才能干的事儿呢?
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了剑种,封莫修眼中精光一闪。
莫非真是仙宝,是仙宝的神效?
那人真是位神仙?
没有其他解释的情况下,他只能相信这个最不可能的解释,旋即又想起了仙宝带来的“捷径”。
看看封知平“抱”着的灵牌,再看看祠堂的其他物事,灵识顺着目光飞快扫了一圈,顿时眼角嘴角齐齐抽搐,邪火蹭蹭的往上涌。
不行,不能发火,得先压着,等小王八蛋收功再说!
缓慢悠长的深呼吸一个接一个,在子时的刻线露出半截时,微闭的双眼陡然睁开。
对面,封知平悠悠醒转。
“成了,竟然真的成功了!”封知平压抑着声音欢呼,根本没看见屋里有人,满眼满脸全是不可思议的狂喜。
封莫修怕他刚结束行功“神”尤未稳,也不出声,压着火静静的看他表演。
只见封知平确认奇迹真的发生了后开始手舞足蹈,抱着灵牌转圈圈,时不时的还亲上几口,每亲一次封莫修的眼角就狠抽一次,头顶仿佛有热气升腾。
封知平浑然不觉,好不容易冷静了一些,抬起袖子擦了擦灵牌上的口水道:“老祖宗啊,我就知道你行,您老的在天之灵肯定保佑着我呢!我的成功有你的一半,我一定会报答你的,回头托个梦给我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下次祭祖我全烧给你,千万别客气!哎,你身边有没有人伺候?要不我烧几个女纸人给你吧,我找城里最好的师傅做,保证丰|乳肥|臀漂漂亮亮,你肯定满意!”
越说越不像话,封莫修听不下去了,轻轻咳了一声。
“哇!吓死我了!谁,,,爹?”
封知平吓了一跳,差点没把灵牌扔了,扭头一瞧发现是亲爹,不惧反喜,笑脸灿烂的扑了过去。
他以为封莫修是趁夜偷偷过来指导他修炼的。
“爹,我”
见儿子拎着灵牌就一副要抱自己的样子,封莫修险些吐血,生怕灵牌摔了,强压邪火尽可能的挤出一副温和的表情。
“站住,去,先把你太爷爷放回去。”
封知平这才想起手上还拿着灵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转身将灵牌放回供台,合十拜了拜道:“对哦,我说怎么这么灵,才想起来您是我太爷爷!太爷爷真好,太爷爷真灵!爹你回头别忘了”
放下手,转过身,入眼的是一张黑脸和一只极速放大拳头。
“小王八犊子,老子今天打死你!”